势力
法国独立出版商La Fabrique昨天上架了一本新书,叫做《生活能否脱离:机构、警治、工作、钱财……?》(Vivres sans ?),题目有些离奇,我便到书店看了看。翻过之后,店里来了一个年轻人,冲着这本书的封面走过来,直接拿走了一本,看来它还是有些吸引力。
人们都知道法国是特别政治的国家,但不一定了解这种氛围,可能觉得黄马甲之类的就是以闹为主。但我感觉一个地方自有一种生态,各有特点,如果说美国的特点是对人赋能,让人在各种议题上站位,法国的特点就是主动参与度高。重要的是,参与其中的不只黄马甲,也有很多研究者。就比如这本新书的作者,虽然观点激进,但也供职政府研究机构CNRS。同样如最近在四处宣传的一本书《资本与意识形态》,声称应对富人征税90%,其作者皮凯蒂也是政府认可的经济学家。
近些年来,这些不认同现状的思考,尤其以La Fabrique的书籍为代表,可以说延续了一种势力,但它又不同于上世纪末的旧左派。如果说刚逝去的沃勒斯坦曾经追求全局性的思考与策略,新左派则有两种不同趋势:作出批判性反思的同时不过度强调理论(例如两本批判新自由主义的著作:Barbara Stiegler, Il faut s’adapter, Gallimard, 2019 ; Grégoire Chamayou, La Société ingouvernable, La Fabrique, 2018);针对具体案例,或是整理历史资源,或是诉诸市政、核能等实际政策(例如:Raphaël Kempf, Ennemis d’État, La Fabrique, 2019 ; Alain Badiou, Petrograd, Shanghai, La Fabrique, 2018 ; Françoise Fromonot, La Comédie des Halles, La Fabrique, 2019)。
这两个特点尤其体现在这本新书里,它有两个重点部分,首先是极为激进地背离哲学,批判了从德勒兹直到阿甘本的各种“反政治”立场,甚至连一贯激进的巴迪欧也没放过;其次,它寄希望于近年新兴社会活动中的模式,比如ZAD(Zone à défendre,可称作“守卫区”)。这种活动,初衷是保护环境,阻止法国南特新机场的建设,有组织地在规划用地定居,在几年的局势反复后,终于让政府在去年放弃整个计划。但这些人和本书作者一样,不只看到这项活动的胜利并想推广它,更想探索这种居住自治体能否脱离现有体系。
有这新的现实,当然就有新的反思。而这些出生于60、70年代的作者不再像上一代那样依赖哲学体系,也让人觉得福柯的读者成长了起来。但即使这些书籍的词汇令人熟悉,对于新现象,也对不同语境的我们,可能还是先要避免误读。比如ZAD,真的是那么反抗吗?他们当然常提反资本主义,也实际上反对某些用地规划,但实际上,他们长久居住在自己的区域,自行发电,从事畜牧,更可以说,他们是为自身追求一种生活。这不是那种只懂反对的青年。
有趣的是,他们的反抗性不体现在自己农牧的生活里,反而体现在当局的态度里。2018年法国政府宣布放弃机场规划,几个月后便动用警力清理了ZAD近十年的定居点。当然,ZAD居民带走牲畜和设备,并不难回头重建。但明显的是,法国政府对这种活动也不知如何对待,还像普通抗议一样处理。当然,我们可以知道这种做法为何,因为旧眼光里只有势力的对抗。
ZAD的理念对我们当然不适于照搬,因为他们针对的是过度发展。但这种形式仍有积极性,就连对理想性的社会组织一向审慎的朗西埃也提到,它是共识沙漠中的一片绿洲(见2017年的《我们生活在何种时代》)。而这本新书,虽然字里行间不免激进,但也面对了新的现实。随着南特机场的胜利,ZAD更加发展起来,这种形式也许将不只是生态主义者诉诸实际的梦想。
Frédéric Lordon, Vivre sans ? Institutions, police, travail, argent…, Paris, La Fabrique, 2019