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特林克:早熟的孩子
多数人都知道他们,几乎所有的母亲也都了解他们。他们也许是不可或缺的,就像人们所经历的各种痛苦一样,因为人们如果不曾接触过他们,就会少些温情,少些悲哀,少些善心。
他们是奇特的。相比其他的孩子,他们似乎更贴近生命,并且不多想什么,而他们在眼中却有如此幽深的确信,就像他们一定什么都知道,并且需要不只一个晚上来探索自己心中的秘密。在他们身边,几个兄弟姐妹还在新生与人生之间跌跌撞撞地摸索,而他们已经认清了自己,他们已经站了起来,双手与心灵跃跃欲试。他们带着一股急切,并且聪明而谨慎地去迎接自己的生活,而对母亲而言, 这种急切却是只能远观的迹象,她们在孩子背后,默然并信任地守护那所有的未被言明的事。
对他们,我们往往没有时间去领会;他们一言不发地离去,就此与我们素昧平生。而其中一些人会稍作停留,看着我们,特意对我们露出微笑,像要告诉我们他们都能理解,随后,到了二十岁左右,他们突然匆忙远去,迈着轻悄的脚步,就像他们刚刚发现自己误入了别人的家、竟要跟不认识的人相伴为生。
而他们自己,在受人伤害的时候,在快要被人靠近的时候,仍然不说什么,只在身边营造一团云雾。在前几天里,他们似乎还在我们之间,但在这一晚之后,他们一下就如此遥远,让我们不敢去辨认或去探问。他们在那里,简直已在生命的另一端,终于在这时,我们感到需要明确一件事,它比友情、悲悯、钟爱都更加郑重、更加真实、更加深刻;这件事在拼命地扑张翅膀,挠着喉咙的根底,而我们一直对它不加理会、从未言及、直到失去说出的机会,因为许多的生命都终将转入沉默!而时间依旧紧迫;而我们每一个人,不都是如此,一直候过了对方已经不能再回应的那一刻?
他们因何而来,又因何而去?他们降生世间,难道不是为了让我们明白生命没有目的?而我们为什么要去追问,毕竟从来不会有人作出回应?我曾经数次见证这样的事,而当有一天,我见它如此临近地发生,以至于分辨不出它发生在别人还是我自己身上……
我有一个弟弟便是这样死去。在人们看来,可能只有他自己得到过预兆,而人们并不知道。我们或许曾知道些什么,但没有接收到这种预兆,而他却在最早的时候就在机体之中暗藏着它。我们凭什么看得出哪些人身上将会降临那极其严重的事件?我们看不见什么,但我们看得明白。他们对我们感到畏惧,因为恰是我们在无意中预示着他们;我们还没有近身,他们就已经感到,我们在对他们的未来施加反作用。我们面对多数人是有所隐藏的,而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对方隐藏了什么。但是,在初次相见的两人之间,会形成关于人之生死的奇特秘密;除此还有许多秘密,它们无以名状,但马上就开始主导我们的举止、眼神和表情;我们在和朋友握手的时候,我们的心灵也会生出一些想法,冒失地闯进对方生命的门槛之内。我们可以认为,两个人之间毫无暗地里的心机,但是在思想之外还有更为深刻与紧要的某些东西。对这些未知的禀赋,我们无法主使,而且我们不断地违背那位坦诚自己不懂言谈的先知(注1)。我们与他人的共处,从来只是在懵懂之中才能发生的共处,我们的眼神随着对方所见的过去和未来而变化,因此我们总在生活中无意地提防。在遇见那些生命的过客时,我们所看见的不是他们,而是他们终要迎接的事。他们想骗过我们,从而也骗过自己。他们竭尽全力给我们反证,然而就在他们的笑容和对生活的热情之中,那件事却更清晰,就像成为了他们的生活在根本上的原因和支柱。就这样,死亡又一次出卖了他们,他们在悲伤之中明白,我们见到的都是对的,并且有一些说法是不会噤声的。
而如果他们就是我们,我们就是他们,那么那些事会给人多大的冲击?是他们生于我们之中,还是我们生于他们之中?是我们引来了他们,还是他们引来了我们?是我们改变了他们,还是他们改变了我们?他们哪有可能欺骗自己?他们找到我们,为什么就像蜜蜂找到蜂巢,鸽子找到鸽笼,而那些来见我们却未见到的人又流落何方?他们是从哪里来见我们,又是为何就像我们的兄弟姐妹一般?他们是从过去还是从未来影响我们,而他们是在到来之前还是在来过之后更为强大?是昨天还是明天在重新塑造着我们?我们中谁的人生不都是多半进行在某件尚未发生之事的暗影之中?我曾见到,有一些举动那样郑重,有一种脚步似乎马上就要到达目的,有一种预感已经知道那彻骨的冰寒,有一种眼神依旧保持着专注,对这些人,结局似乎只能是个意外,对这些人,死亡似乎只会从外面出其不意地降临。然而,他们迫不及待,就跟他们那些本身蕴含着死亡的兄弟姐妹一样急切。而这些同胞也曾长着一摸一样的脸。对于他们,生命曾经更加严肃,超出对于那些会如常生活的人。他们曾在确信与缄默之中运用着同等的专注。他们不曾有时间可以挥霍,他们需要迎接同一个时刻的降临:在他们的无知之中,那件让一个先知也无法预料的事,就是他们生命的根本。
是我们的死亡,引导着我们的生命,而我们的生命唯有的目的就是我们的死去。我们的死亡,就是我们的生命得以浇铸的模型,而也是它,塑造了我们的面容。人们本来可以只画逝者的肖像,因为只有他们才是他们自己,才有机会展示出他们的样子。哪一个生命,在临终时刻躺倒在枕头上,在那纯粹、凄冷、单调的光线中,不都会变得显明?而那些直冲我们微笑的孩子,他们的脸不是已经沐浴在同样的光线中?而我们对此,不就像在那间有人即将永远失声的卧室里,被沉默攫住?我对所知的那些人,被同一种死亡牵手带走的那些人,我在想起他们的时候,就像看到一群孩子,一群像是来自同一个家庭的少年和少女。他们早已是彼此的兄弟姐妹,就像他们能借助我们看不到的记号彼此相认,就像他们会在我们放下观察的瞬间互相示意保持沉默。这样的孩子,专注于那来得过早的死亡。在中学里,我们对他们依稀可辨。他们似乎同时寻找着自己也逃避着自己,就像那些病弱的人。我们会看到他们自己坐在花园的树下。他们的笑容比我们更加倏忽、更加缥缈,却都是同样的沉重,而且他们有一种让我无法形容的神情,像是害怕透露出一件秘密。几乎每一次,当那些会如常生活的人去接近他们那群人的时候,他们总是收起话头。他们是不是已经在议论那件事?或者他们是不是已经知道,那件事会被他们无意中透露出去,所以他们要围住它,用淡然的眼神来掩饰它?他们有时像在塔楼的顶端俯视我们;而尽管他们比我们羸弱,我们对他们也不敢冒犯。其实,并没有什么可以藏住;而你们如果见到我,你们就知道我曾做的事、我要做的事,你们就知道我在想的事、我想过的事;你们清楚地知道我应该在哪一天死去,但你们并没有办法说出来,甚至不能低声诉说给你们自己的心。我们有一种习惯,就是对手不可及的一切保持沉默,或者,如果我们本就知道我们所知的事,就等于知道得太多了。我们活在我们的真正生命的身边,而我们感到,我们最为私密和深邃的思想也都与我们无关,因为我们并不是我们的思想、我们的幻梦。而且只有在某些时刻、几乎只在心神的散失中,那活着的才是我们自己。我们终于变成自己的那一天将何时到来?在那之前,我们面对着他们,就像面对着陌生人。而他们胁迫着我们的生活。有时他们会跟我们一起踱过廊下和庭院,让我们难以跟上他们的脚步。有时他们会加入我们的视线,让我们所见的事态不再相同。他们中也有一些找不到自己的兄弟姐妹,便孤单地游荡在我们的喊叫声之中,与那些不会死去的人毫不产生友情。尽管如此,我们爱着他们,并且没有谁的面容能比他们更为友善。在他们和我们之间、在我们和我们之间,究竟发生着什么?我们是生活在怎样一个神秘之海的底部?在这里作主的权威,也是那种友爱,但它不能自我表达,因为它不能加入在这世上的生活。它可能经不起任何考验,它似乎在每一刻都遭到背叛,可以败给哪怕一点点通常的友情,尽管如此,它的生命要比我们自己更为深沉,它或许对我们并不是可以无视的,因为它知道自己只留给更加长远、更加确定的那些时间。
它并不在这里讲话,因为它知道自己会在后来讲话;而我们从来不是对怀抱之中的人爱得最深。因此,生命中有一份,也是最好、最纯、最重大的那一份,并不会进入平常的生活,而且即使是恋人的眼神,也几乎从不能洞穿那一道由沉默与爱筑造的堤岸。
或许,是我们放任了他们?他们尽管比我们年幼,却比我们更加老成?我们是不是早就知道他们不是同龄人,因而畏惧他们,就像畏惧那些审判官?他们的眼神本来就不如我们活跃,而每当他们在偶然之中遇上我们的焦躁,他们就不知理由地带来平息,让一种无法理解的沉默蔓延一刻间。于是我们回归到我们:他们只是来观察我们,向我们认真地微笑。在他们之中,我能看见两个人的脸,而他们都要走向不可违抗的死亡。然而他们几乎都很腼腆,想要悄然地离去。他们拥有让我无以形容的极度克制,似乎在为一件尚不知道但即将造成的过错而请求原谅。他们走上前来,与我们对视一眼,我们在无言中擦肩而过,而我们在无知中懂了一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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注1:先知耶利米在听到召唤时年纪尚幼,向上帝坦诚自己不会讲话:“我不知怎样说,因为我是年幼的”(《耶利米书》1:6)。——译者*
Maeterlinck, « Les avertis », Le Trésor des humbles, 1896 梅特林克:《早熟的孩子》,夜空社,2021年