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无知的教师》译后记

《无知的教师》篇幅不长,却是颇受朗西埃读者欣赏的一本,相较其他专著有更普遍的意义。他的作品体例不拘一格,谈文学理念则深度抽象,谈政治理论则富于反讽,语气十分辛辣。因为这种批评态度,朗西埃在外国与本国都有一种叛逆者的形象。一生诤友巴迪欧应邀长谈他的思想时,也先开玩笑说道:即便我宣称在某些关键点上与他一致,他也会即刻对这几点改观,留我孤守在原地。[1]当然除了玩笑,巴迪欧知道朗西埃的理论效力何在,不是为叛逆而叛逆,而后一点也反映在这本迟来的译著里。在这里,他不是没有自我立场地专事批评,而是真挚地建立了一个基础,理清几道主线,以此编排了之后各幕思想的演出。

这是因为这时,在1980年代后期,他正处于思想历程的关键时刻。之前68年的风波,塑造了一代人的精神面貌。朗西埃虽不是筑造街垒的那种学生,但也不是书斋型的读书人。我们知道,他认为有用的研究,不是在巴黎高师的卧室里解读马克思文本。[2]在5月过后的索邦校区,他遇到公共讨论,对这里学生与工人两种人的混合深有感触,[3]也更想知道工人自身所想,便放弃了关于费尔巴哈的博论选题,去研究工人运动。然而他背离了老师阿尔都塞立足“理论中的阶级斗争”的方法,不意味着问题会减少。1975年,他与人共创季刊《逻辑反抗》献给工人研究,而封内文字在阐明立意之前接连十句设问,质疑各种研究取向。几年后他出版了自己的博论《无产阶级之夜》,接近工人的真实,反观思想的能与不能:它不能让工人把工作贡献给圣西门的理想,却能让他不限于自己的命运,研讨哲学,谱写诗歌。工人这方面的造诣或许不高,但“有那么多真正的诗人却写着三流的诗”,[4]也有那么多哲学家,虽总被人用作理论的利剑,但手里的长矛却正对着风车。所以两年后,朗西埃在《哲人及其穷人》里极尽讽刺之能事,驳斥那些显赫的哲学家;又两年后,他将19世纪一名“工人哲学家”戈尼(Gauny)的文字整理发表。

矛盾仍在扩大,直到一个偶然。朗西埃沿着后一条线索,在一本旧书《19世纪平民诗人》里读到:一个底层出身的孩子,读完了母亲所能找到的几本书,但仍充满求知的渴望,于是母亲带他去见一位先生来指导他的学习,而这个人,正是当时已经知名的普遍教育法创始人雅科托。他问孩子想学什么,孩子说:“一切”,他笑答:“很好”,便给他一本法英双语的《帖雷马科历险记》,对他提了几点要求,告诉孩子母亲每周让他来交作业。我们可以想象,朗西埃所关心的不是这个孩子的天资或他将来的诗歌有多好,而是雅科托每周与他会面时都鼓励道:“这个孩子将来能做到所有的事。”对于朗西埃,即使抛弃所有牢靠的理论也要认可工人能力的他,怎能不立刻产生一种共鸣,同感于这句话对一个家境贫寒的孩子的认可?他于是在几个月间埋头相关资料,探索这种认可背后的资源。我们知道,也只有他,能透过雅科托那近乎偏激的尖锐文字,认识到这其实是坚持,是坚守个人这最后的营垒。1987年,这段探索结成了《无知的教师》。可以说正是在这里,那矛盾转化为动力:理论与真实始终矛盾,但朗西埃终于跟研究对象建立了一种关系,这种关系就叫作“平等”。

时间证明,这座营垒是坚实的,屹立于时代的潮流中。尽管智力解放的呼声无以抗衡普及的公共教育,工人运动也不再是人们普遍的关切,但有一家意大利出版社在19年3月译介了雅科托的《母语篇》,而这本《无知的教师》在法国书店里也已是19年的重印版,同时见于哲学、时政或艺术理论书架。它也象征着作者跨学科的影响力:在2005年瑟里西的朗西埃研讨会上,参与者来自众多人文学科以及17个国家。然而,我们不妨重提本书的警句:“普遍教育法不会兴盛”,而它的践行者不会免于争议:在读写积淀深厚的法国,某些享誉学界的学者却也会一知半解便加非议。不过对此,朗西埃概括为:他们大部分人是因为我说了什么就指责我为什么要说,或是因为我没说什么就指责我为什么没说。[5]所以,这些与他的思想关系不大。更值得一提的是,这本书的命运反映出思想与时代的一种联系,让思想的效力见于距离。在作者写作此书的1980年代,媒体关注本国高考参加率远低于某些发达国家,检讨精英教育传统与当代大众社会的矛盾,但雅科托的读者知道,思考如何改良公共教育只有社会意义,而若想改变秩序,就要知道这种改变“从原则上是非现时的,它只能从非现时的思想中得到营养。”虽然这种思想在某些人看来“全无效用”,因为他们只在“新近的科技转型、过去的金融危机中解读未来的可能性,但那可以争取到的未来,只能是现时的断层。而历史上已经有过这一系列的断层、这种非现时性。其中,因与果以及过去与现在的各种联系不再有效;人们各自的经验互相滋养,并在保持彼此距离的同时,织造出另一片可能的地带。”[6]

这“另一片地带”,当然不必是实际的领地。借此书中的比喻,它可以是那片森林,由各种字符组成。而朗西埃独特的出发点,与雅科托相同,就是认识到字词是任意的,毕竟他们都见证过同一个词在不同场合可以讲相反的话。总之,字词的森林中视野是有限的,但这不是普遍派的障碍,我们相信其中有路径,也能走出自己的路径。而且,这也是思想的基本路径,是它必须面对的抵抗,也是它的力量之源:一种思想的强大在于它所受的抵抗。[7]因为我们所论的“对象不是预先构造出的,而是随着实际工作得以定义。”[8]如果只是深化概念,就没有字词的历程,也没有激励与回响。这尤其体现在本书四、五章,我们不能只面对某些给我们带来“可能”的方案,而要看到它的思想在现实中遇到什么抵抗、造成哪些偏离,这远胜于将字词附着于固定的标签、旗号或体系。反之,一种思想的最大的不幸,就在于它不受任何抵抗,[9]因为这种思想相信它的视野始终开阔。朗西埃在别处提到一个典型,他就是在大革命后出生的托克维尔,曾经与雅科托生活在同一个时代。他在美国见到了“更好”的民主,把美国比作“一大片森林,其中无数条笔直的路都通向一处。我们只要走到中心的环岛,就能对一切一览无余。”[10]然而这种视野只能无视民主本身所含的冲突,因为“民主是一种事物的状态,它让谁也无法确信自身所见,因为它让谁都不处于自己的位置。”因此托克维尔所向往的与其是民主,更是一种乌托邦,而这乌托邦不是美国,更是梦想见到“事物和人们对等于其概念。”[11]对这轻易的梦想,探寻者应予摒弃。我们在旅程中没有环岛,更无法搬来一个置于不同环境,但这恰是出发的理由,让我们走出概念的乌托邦,而《无知的教师》便是如此一段历程的记录。

回到翻译上,本书不比作者的其他著作艰深,但也给了翻译工作一些难点和经验。朗西埃的写作,向来说理清楚,也不失文笔优美,这也带来两个难点:要清晰还原各处逻辑转换,也不能简单套用概念性的语言。关于前者,西方文字单词自带间隔,并以冠词或连接词锁定语句中的联系,而换作中文,就可以用标点给绵密的汉字制造间隔,并适当转换语序,让逻辑链同样舒展、自然。关于后者,西方语言的词汇,以词根为基础,可作丰富的词性、构词变化并保持清晰而分明,而中文的双字组词法灵活而多义,因此本书中虽然没有任何新词汇,但所用的基本概念往往在中文里可有多个对应,所以对每一个关键词,都需要在把握整体之后选用最贴切的译法,尽量维系概念的区别与照应。另外,这本书的另一个特点,也是朗西埃常用的写法,便是不分作者的话和转述的话,即使转述反面论调以为驳斥,有时也不加引号标示。因为作者有意为之,这一点也在翻译中保留了,相信读者不难读出各种意见的不同立场,并且不至于误会为作者的立场。至于作者本意如何,他说与雅科托一样,“我要教给你们的就是,我没有什么可以教给你们。” [12]书里的话有什么意义,其实取决于读者。

(致谢略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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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 阿兰·巴迪欧:《雅克·朗西埃的教诲:风暴过后的知识与权力》,收于《迁移的哲学》(研讨会会报),布雷斯堡,场外出版社(Alain Badiou, « Les leçons de Jacques Rancière. Savoir et pouvoir après la tempête », in La Philosophie déplacée, actes du colloque, Bourg en Bresse, Horlieu),2006年,131页。

[2] 朗西埃:《这是怎样的时代?》(En quel temps vivons-nous ?),巴黎,制作社(La Fabrique),2017年,71—72页。

[3] 朗西埃:《平等的方法》(La Méthode de l’égalité),蒙鲁日,巴亚尔出版社(Bayard),2012年,33页。

[4] 朗西埃:《福楼拜与某种文学伦理》(访谈)(« Flaubert, une certaine éthique de la littérature »),《欧洲》评论,2018年9、10月合刊,65页。

[5] 朗西埃:《这是怎样的时代?》,68—69页。

[6] 朗西埃:《序巴朗什〈第一次平民撤离运动〉》(Préface à Ballanche, Première Sécession de la plèbe),雷恩,蓬塞克出版社(Pontcerq),2017年,23页。

[7] 朗西埃:《再版序言》,《哲人与其穷人》(Le Philosophe et ses pauvres),巴黎,弗拉马利翁出版社,2007年,14页。

[8] 朗西埃:《这是怎样的时代?》,69页。

[9] 朗西埃:《平等的方法》,96页。

[10] 托克维尔:《1835年8月致莫莱伯爵书》,引用于:朗西埃:《新世界的发现:旅行的政治与空间的比喻》,收于《旅行者的故事》(研讨会会报),伦敦,劳特里奇出版社(« Discovering New Worlds. Politics of Travel and Metaphors of Space », in Travellers’ Tales, London, Routledge),1994年,32—33页。

[11] 朗西埃:《新世界的发现》,前引书,33页。

[12] 朗西埃:《这是怎样的时代?》,70—71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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朗西埃:《无知的教师》,西北大学出版社,2020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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