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拉美的“瓦格纳事件”(一)

散记 20/12/2019

瓦格纳不只是德国民众和德国哲学家所痴迷或痛恨的对象,他的影响在生前早已传到了法国,让浪漫主义的末裔和颓废美学的先锋纷纷追随他,延续着艺术的理想。1885年,这样一群人在巴黎创办了一份文艺杂志《瓦格纳评论》,而其中诗人马拉美的一篇文章尤为独特,它所谈的不仅是瓦格纳和音乐,更关系到艺术理想本身。这篇文章题作《理查・瓦格纳——一个法国诗人的漫想》,我们可以把它置入当时的语境,欣赏这场两个十九世纪艺术巨匠之间的较量。

因此在读这篇文章之前,我们可以先了解一下它的源起,为什么马拉美曾经为这篇文章花费甚多心力。首先,马拉美对音乐不一定有多少兴趣,更不用说关心一位德国作曲家。尽管马拉美的作品受到很多作曲家的改编,被人盛赞其美妙音韵中的“音乐性”,但他本人在年轻时并没有音乐爱好,而这篇《漫想》本是《瓦格纳评论》主编的约稿。不过从其他朋友那里,马拉美也应该了解到瓦格纳有多少分量。1885年,曾到达声誉顶峰的瓦格纳去世已有两年,但拜罗伊特节日剧院的《指环》已臻完美,仍在吸引人们源源不断地去“朝圣”,这其中便有马拉美的挚友芒戴斯和维利耶。而这时的马拉美出版不多,且领着微薄的中学教师薪水,难有这样的奢侈。

但这不代表马拉美对瓦格纳知之不多。事实上,马拉美的《漫想》应该是历史上为数不多的深刻艺评,远不同于《评论》中一众友人对瓦格纳的介绍和追捧。但要理解马拉美的不同立场,我们也要知道瓦格纳在法国文艺界引起了怎样的两极回应。其实,瓦格纳曲折的一生与巴黎颇有渊源,而瓦格纳的热潮也不只是1880年代的产物。1859年,中年瓦格纳回到了巴黎,但这一次不是为了逃避债务或政治风波,而是为了执导自己的歌剧《汤豪舍》。一则轶闻称,他在巴黎刚下火车,正要去取行李,就被驿员认了出来,足见瓦格纳已经不止在德国知名。但两年后,《汤豪舍》在巴黎歌剧院上演后引起激烈的反对,舞台上的声音根本盖不住观众制造的各种噪音,仅以三场作终。

当然,这时瓦格纳在巴黎已有不少忠实的拥护者,如波德莱尔和戈蒂耶,前者还发表长文极尽称赞瓦格纳的艺术理想。但他为什么收到的更多是反对?或许瓦格纳的高傲人格注定让他不受欢迎?或许他不合习惯地把《汤豪舍》的舞段改到开头,让用毕餐饮姗姗来迟的绅士们错失珍贵的机会,没能在台上见到他们所“保护”的芭蕾舞娘?但反对瓦格纳的不只这些观众,还有音乐人士。一年之前,法国作曲家柏辽兹听完一场瓦格纳的音乐会,便发表评论并与瓦格纳断绝了关系,对后者在德国赢得的声名喊道:“我不是信者!”(Non credo !)而乐评界的权威也并不赞赏这位德国作曲家。一个明显的原因,就在于他的作品与法国传统之间的区别。

这时法国的音乐剧传统,其实仍延续着意大利传统,即歌剧在于提供娱乐。所以在编曲上,作曲家要遵守一种固定模式,安排间歇,这样才能让演员充分换气,发挥嗓音。而乐评家和观众都乐于见到这种音乐。在他们看来,瓦格纳充满新意的音乐里,仅是那音乐和戏剧场景之间的互动,就已经扰乱了歌剧本身的体裁。然而,瓦格纳不会在意这种意大利式的魅惑,而更懂音乐本身的力量。在他之前,他的国家已经有过海顿、莫扎特和贝多芬,这些人已经探索了交响乐的各种潜能。跟他们一样,瓦格纳也知道,音乐绝不仅是形式化的娱乐,而就像叔本华所说,它没有形式,却讲出“每一种人类的激情、每一种人类的情感:欢乐和悲伤、爱恋和憎恨、恐慌和希望⋯⋯”

不过,这时的瓦格纳还没有在《指环》里谱写这每一种激情和情感,但他已经知道音乐中的这种力量。从这个意义上我们也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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法语键盘的小问题

散记 20/12/2019

一般来说,在通用英语键盘上,通过功能键组合,足够输入法语字符。不过近来我在 Word 里一直遇上一个小问题:如果输入法语文本,或中法混杂的文本,通用键盘切换成英语后,Word 就会默认语言是“英语”,影响拼写自动更正与纠错,只能手动设置改回法语。有个比较笨的办法是,不要在要打字的地方切换输入法,而是切换之后再挪过去,这样不影响文本的“法语”状态。但长久以来,实在有点别扭,于是准备想个办法。

这一下才发现问题非常难办:Mac OS 里自带的几种法文输入,键位都是不可理喻的azerty。虽然“加拿大法语”的键位是通常的qwerty,但特殊字母和符号的键位几乎全不一样,学习起来成本太大,或者只能在屏幕上打开虚拟键盘输入特殊字符。

于是我探索了一下 Mas OS 里有没有自定义键盘的方法,把法语键盘的键位自定义一下:系统自带的工具很强大,但只能作出一套虚拟键盘,比如输入拼音声调、数学符号等会很方便,但不能改变物理键盘的对应关系。另外,倒是有软件可以自定义这种对应关系,不过改过之后恐怕影响其他输入法。

然后我搜到几种自制的键盘布局文件,格式是 layout 或者 bundle,直接放在某个目录下,就能添加这种输入法。虽然是qwerty键盘,但学习起来还是不容易。难道真的要转投azerty的物理键盘,才能解决问题?但最后一个小软件拯救了我,这就是 Ukelele

这个软件的好处是可以新建一套布局文件,而更方便的地方是可以复制目前的布局以供微调。我试了一下,复制了一个苹果自带的英文输入,把语种改为法语,在 Word 里切换,不行……但我从“日文罗马字”键盘复制出新的,再改为法语,终于成功了,切换到法语输入法时,Word 就把语种自动判断为法语。

以上,一点小知识,希望帮到同样在两种法语键盘布局间挣扎的同学。

……对了,顺便把我从“日文罗马字”转成的法语键盘布局文件放在这里。图标不知为什么是暗色版,不过正好跟通常英文输入法的图标区别开来,就不再细改了。这个布局文件在 Mac OS 里可以放到根目录/Library/Keyboard Layouts 之下,就能在输入法设置里添加这种布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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岩波茂雄:《岩波文库论》一摘

译文 09/12/2019

今天的世界状况,从政治、经济、思想各方面都在走向混沌。尽管和平为众望所归,但世界四处发生着斗争。尽管人们经常高呼正义与人道,但对得起我们良心的事实尚且不足。在我国限用纸张、厉行节约的同时,却有新闻称加拿大作为木浆出口国因其无处供给只能焚毁。这个时刻世界各国人所需要的,是重新对事物作出根本的反省,加深对事物的认识,将心朝向永恒的理想。我们作为新兴国的国民,必须要融通古今与东西方,立足根本原理,思考让世界前进的道路。我们必须亲近不朽的典籍,承担其中的良心与理性,将此作为大国国民的根本教养。

岩波茂雄:《岩波文库论》,1938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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朗西埃访谈摘要:福楼拜:一种文学伦理

译文 01/11/2019

编译者按:18年法国《欧洲评论》刊行福楼拜专号,对朗西埃进行了专访。参与提问的人都是福楼拜研究专家,问题和回答都不简单。前两个问答很抽象,我只作了提要,而对后面更具体的谈话作了较完整的翻译。除了内容本身,这种访谈也提示出西方文学研究与学者交流的浓度,不只这家杂志这期,法国多数期刊、研讨会都在不停生产专门的研究文章。如果说专门家的工作,是从某个角度研习本领域的文献(法国的福楼拜相关研究已经累积到穷尽一生也难以读完),哲学家则可轻装上阵,面对作品和作家本身,加之朗西埃确实对福楼拜相当熟悉,针对几人不同角度的提问作了详尽回答,包括对福楼拜、文学和自身哲学工作的思考,不乏即兴和深度,线索和亮点。

问:您认为,十九世纪文学的新政标志着一个关键时刻,在这时,哲学是不是也发生了过渡,从探索美的规定过渡到探索美的感受,从而产生了美学?

休谟或康德对审美的哲学兴趣,通过他们的政治关心才能得到理解。现代的政治问题即普遍(commun)。但美学中,因为多样化的品位判断、审美判断,难有普遍,所以从哲学角度,在可感物的层面找到普遍,就可以有一种基于普遍且多样化的政治共同体?

答:我的出发点,是通过研究工人运动,追求打破不同类的感性经验之间的屏障,所以用感性经验、可感物的分成来重新定义普遍。

从此再回到哲学,回到“康德时刻”,这时的问题是:何种普遍造成何种共同体?

席勒时刻:普遍,就是参与同一种感性经验。

席勒,从康德对审美判断中无概念的普遍性所下的定义,得出了一种共同经验形式的原则。它有两个特点,首先是平等的,第二,这种平等是可感的,不规定形式,是感性经验的对象。

美不需概念所引起的问题:一种普遍的主观判断力意味着什么?康德对此的思考,体现在《判断力批判》60节,回应法国大革命,认为共同体不再要建立于神权或其它权位的层级。

一种新的交往,沟通品味精致的教养阶层与本性而简单的一般阶层。

这种交往,来自审美判断中理解力与可感物的无差别的联系。

取消了之前的层级关系,在以前:想象力需跟随理解力,去整理可感物,如认识中的做法;理性将法则强加于可感物,如实践理性的做法。

由此,席勒的《审美教育书简》提出一种普遍,基于感性经验的本身形式。

它不强加于人,不同于法律和机制的形式,不含有秩序和暴力的两种联系:或以感性利益反抗理性的法律,或以暴力强加法律。

席勒同时回应了十八世纪的整体性问题:美的经验意味着什么?

对此有几种回应,古典的回应是让美回到规条,看似对应人的天性,但是是只给艺术作品的“天然”受众即统治阶层的精英定义感性的形式。

第二种,柏克,美是无序,如孔雀尾,不服从功用,也不服从有机体的古典逻辑。柏克将美主观化,但无以构成无层级共同体的形式,回到了层级:不是基于抽象理性的层级,而是基于用途和历史的层级。

我不是从美学哲学出发去思考后果,而是反过来,让18世纪末的美学问题联系到共同体,让共同体不再是基于权力和契约的政治共同体,成为基于共有的能力的共同体。

具体到工人运动,这种能力,不是说工人因为物质劳动而具有的特殊能力,而是所有人无论是否从事物质劳动都有的能力。

问:在马克思体系的文学批评看来,19世纪的文学是世界的碎裂化表现。如穆齐尔《没有个性的人》的起始反思:人不再能自视。文学联系到人们关系的物化、世界的物化,源于19世纪工业发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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势力

时录 05/10/2019

法国独立出版商La Fabrique昨天上架了一本新书,叫做《生活能否脱离:机构、警治、工作、钱财……?》(Vivres sans ?),题目有些离奇,我便到书店看了看。翻过之后,店里来了一个年轻人,冲着这本书的封面走过来,直接拿走了一本,看来它还是有些吸引力。

人们都知道法国是特别政治的国家,但不一定了解这种氛围,可能觉得黄马甲之类的就是以闹为主。但我感觉一个地方自有一种生态,各有特点,如果说美国的特点是对人赋能,让人在各种议题上站位,法国的特点就是主动参与度高。重要的是,参与其中的不只黄马甲,也有很多研究者。就比如这本新书的作者,虽然观点激进,但也供职政府研究机构CNRS。同样如最近在四处宣传的一本书《资本与意识形态》,声称应对富人征税90%,其作者皮凯蒂也是政府认可的经济学家。

近些年来,这些不认同现状的思考,尤其以La Fabrique的书籍为代表,可以说延续了一种势力,但它又不同于上世纪末的旧左派。如果说刚逝去的沃勒斯坦曾经追求全局性的思考与策略,新左派则有两种不同趋势:作出批判性反思的同时不过度强调理论(例如两本批判新自由主义的著作:Barbara Stiegler, Il faut s’adapter, Gallimard, 2019 ; Grégoire Chamayou, La Société ingouvernable, La Fabrique, 2018);针对具体案例,或是整理历史资源,或是诉诸市政、核能等实际政策(例如:Raphaël Kempf, Ennemis d’État, La Fabrique, 2019 ; Alain Badiou, Petrograd, Shanghai, La Fabrique, 2018 ; Françoise Fromonot, La Comédie des Halles, La Fabrique, 2019)。

这两个特点尤其体现在这本新书里,它有两个重点部分,首先是极为激进地背离哲学,批判了从德勒兹直到阿甘本的各种“反政治”立场,甚至连一贯激进的巴迪欧也没放过;其次,它寄希望于近年新兴社会活动中的模式,比如ZAD(Zone à défendre,可称作“守卫区”)。这种活动,初衷是保护环境,阻止法国南特新机场的建设,有组织地在规划用地定居,在几年的局势反复后,终于让政府在去年放弃整个计划。但这些人和本书作者一样,不只看到这项活动的胜利并想推广它,更想探索这种居住自治体能否脱离现有体系。

有这新的现实,当然就有新的反思。而这些出生于60、70年代的作者不再像上一代那样依赖哲学体系,也让人觉得福柯的读者成长了起来。但即使这些书籍的词汇令人熟悉,对于新现象,也对不同语境的我们,可能还是先要避免误读。比如ZAD,真的是那么反抗吗?他们当然常提反资本主义,也实际上反对某些用地规划,但实际上,他们长久居住在自己的区域,自行发电,从事畜牧,更可以说,他们是为自身追求一种生活。这不是那种只懂反对的青年。

有趣的是,他们的反抗性不体现在自己农牧的生活里,反而体现在当局的态度里。2018年法国政府宣布放弃机场规划,几个月后便动用警力清理了ZAD近十年的定居点。当然,ZAD居民带走牲畜和设备,并不难回头重建。但明显的是,法国政府对这种活动也不知如何对待,还像普通抗议一样处理。当然,我们可以知道这种做法为何,因为旧眼光里只有势力的对抗。

ZAD的理念对我们当然不适于照搬,因为他们针对的是过度发展。但这种形式仍有积极性,就连对理想性的社会组织一向审慎的朗西埃也提到,它是共识沙漠中的一片绿洲(见2017年的《我们生活在何种时代》)。而这本新书,虽然字里行间不免激进,但也面对了新的现实。随着南特机场的胜利,ZAD更加发展起来,这种形式也许将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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