博客时期

时录 02/10/2019

前些天搜索引擎加了个图标,原来是谷歌给自己庆生。图标上的电脑是Windows风格,十几年前的东西,已经显得如此老旧。而且,谷歌竟然才21岁。在它诞生的98年不会有多少人猜到,世界会变得这么快。

但不只新的东西能体现变化,消失的东西也能。谷歌历史上有个项目已经被下架好几年了,它也许早就跟不上时代了,但不该被彻底遗忘,这就是Google Reader,其正式版历时不过五年,但象征着互联网的一个乌托邦时期,即博客时期。

博客先是科技人群所用,这很自然,它取消了人与人之间的层层关系,让信息发挥纯粹的价值。但随着博客发展起来,多数人在Reader里订阅的科技博客可能只占一小部分。那么多的个体,尽管并不一定自觉,但都面对一个公共空间有话可说,这其中便有一种理想性,尽管它在互联网的历史上转瞬即逝。

这种变化,一方面是自然的:有了3G之后,单单几行字显然与世界有些格格不入;另一方面也不意味着个体消失了:现在人们更容易表达些什么,渠道也更多。但这五花八门的表达渠道里,难免社交媒体自身结构和商业元素的干预,比那基于博客的时期当然少了乌托邦性质。人们好像更被动了。

这种变化看上去,像是自由的网络终于不敌现实的施重:那个纯粹而无广告的Google Reader,在一个互联网企业的眼里,当然不如自有门面的传统页面,无法去推广互联网的未来。但其实,在更深的层面,是个体不能完全脱离现实的施重。纯粹表达自我的博客很难长久,但挂靠现实功能的博客却能一直存在。

昨天,我找到了几年前从谷歌备份出来的订阅源,导入一个别的阅读器里,当然,那些个人博客基本都消失了,而更新依旧频繁的是那些媒体订阅源,尤其是Slashdot之类的IT媒体。但最近几年来,即使早就脱离了Reader,这种变化也早就易于理解了:网络毕竟是暗面,它熙攘的张力来自现实的乏力。道理很简单,比如现实中的节假日,一般人反而在社交媒体上更新比较少,因为显然可以从现实得到更好的补偿。网络只是本无补偿时的痴求。

网络也许会越来越接近现实。本来,这些年我在网上搜索一些文化方面的话题,尤其是刚刚引介到国内的内容,总是搜得到豆瓣,还可以得到更多有趣的线索,但近来感觉这种情况少多了。但事实上我们现在学习那些内容的学生,显然多了不只几倍。这个反差也许说明,现实正在把那些“有趣”的内容征收管理。这么说不是玄学,不如照照美国的镜子:任何想要有趣一点的东西,都要经过学院的包装作为中介。

随着偶然而有趣的东西被征收走,暗面呈现出一些本来面目,网飞之类消磨时间的平台也许是应运而生(偶尔观剧的博主未能免俗)。但面对这些变化,也许不该太消极。毕竟以前那些个人博客令人着迷,不在于它们处在现实的暗面、承担吐槽功能。它们也不必是改造现实的理想派。但它们的存在,的确让明暗的界线模糊了。这种空间,不但恒久地适于年轻人的未有分界的视线,也对已经经历分界的人意味着一点纯真。所以,没有了大量个体作者,不意味着博客时期过去了,只有再也没了个体的读者,它才会成为过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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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话与文字

散记 27/09/2019

最近忙完了一些要务或接近于做完,所以有些感想即将出现在这里。如之前所说,感想而已,如同速写只勾轮廓。

不如先谈谈语言:虽然很多话题不容易提出,但谈语言还是比较保险,而且可能值得一谈:继之前所说,书法传统的东方、过于聪明的东方人,可能不很在意语言。我们的白话,自始就强调功用,它好在“快利清白”,即使长篇地铺展开来,还是可以透过去,变成无形。再者,白话也让字脱离了字而等同于说,所以,最有力的白话是清晰的小断句,在每个落脚的地方置入所谓的现实,便可以字乱真。

白话的哲学,又是一种奇迹般的巧合。也许白话极佳的延展性,跟德语的火车构词法暗合,导向了字后的哲学世界。如果说字中的是本质,那也可以说字中的都不是本质,原因就是两者都诉诸精神:所以说,哲学是运作在字之外。字之外,可以有彻悟或者纱幕,或者说有可正可反的辩证法。所以说,黑格尔和叔本华本来可能谁也辩不过谁,只不过叔本华那一路早已敌不过时代。现在,是字的积极派盛行,因为相对于辩证法,人们更容易相信字中的真实,而且,字中的真实有时真的为真:毕竟语言经常新生在现实上。

透明的白话,找到了一种依附于真实的理论,一种旨在操作真实的主义,也许不是偶然。白话从来就赶在时代的潮流上,如果这潮流是真实性的蔓延。如果在文艺上我们常分东方西方,那么对十九世纪以来的新社会,却不一定要应用根本不同的理论。在这积极的潮流下,也许继续坚持白话贴合真实的妙处,不久之后我们就可以反向理论输出了。相对于西方的自疑,我们从不忌惮真实,还从各方面去进化真实。而真实之外的人,就像透明的白话一样,只需要存在于功用中。

虽然我们通过白话想事情,但严格地说,思想当然还不是哲学。思想比较活,可以依附半成形的概念,哲学却要作好定义,以便推演,从而献于公用,或者说达到普遍。而且现代的真实性,不只能在白话国盛行,在新国家尤其如此。最近回看到波德里亚谈纽约,这个善于冷嘲热讽的后现代派,却对纽约表现出近似由衷的钦佩,因为那里有真正的现代性,而旧大陆不足以相比。不仅是纽约的城市能量,在艺术方面,新世界也是美国。旧世界还有什么?

旧世界的一种传统,也来自十八、十九世纪,那就是浪漫主义。自斯塔尔夫人、雨果以降,十九世纪的一个侧面就是浪漫主义,直到马拉美:法国文学史家Bénichou的四卷本浪漫主义文学史终于《马拉美所言》。这种法国浪漫主义,当然没有德国浪漫派那么思辨,但在思辨如此贴合真实的今天,法国浪漫派简直像是先知:福楼拜叹道,“等到我们把黑格尔翻译完毕,天知道我们要去何方!”这些浪漫派唾弃功用的评论,但也不是为了高捧作品或艺术,他们追求的,是一种绝对。而说浪漫派终于马拉美,就是因为这时失去了绝对。诗人不再像雨果那样在诗中同时歌颂“名、神、光”(Nomen, Numen, Lumen),马拉美反而因为发表诗歌遭学校停职。

但幸亏马拉美不是一名优秀英语教师,因为他留下了浪漫派的一份遗产。诗人的字不通于神,但还是有字的。浪漫派的文字,或者用近于马拉美时代的说法,即象征派的文字,既然不是全为了功用,就将自己通向比拟。这种象征的味道,并不是我们不熟悉的东西,它就像《恶之花》中的花,一个字眼便可以有所宣告。而且它不一定要像波德莱尔的用法一样唤起审美。马拉美摆脱波德莱尔美学的标志作品,便是那首谁也不懂的诗。此前写到,这首诗里的“Ptyx”,其实不过是语言游戏。这也正如现代和后现代艺术长久纠结的马拉美后期诗作,《骰子一掷无法改变偶然》,标题便是游戏:“骰子”的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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马拉美:理念

译诗 27/09/2019

马拉美:我只说,一朵花!那么,在我的语声不留存任何轮廓的结末之外,作为不同于那些确切花萼的的某物,音乐般升出的是,欣然与高昂的理念,一切花束中那不在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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福楼拜:《最后之歌》前言摘

译文 20/09/2019

既然有人向我问起道德观,我的道德观便是如此:

如果某个地方有两个年轻人,用整个周日一起阅读诗人,互相交流自己曾经的创作、筹备中的理想作品、形成各种比较,谈论一句话、一个词——而且,他们尽管与别人一样倨傲,却因童稚的自珍而隐瞒这种激情?我想给他们一条建议:

你们可以并肩步入林中,朗读诗行,将你们的灵魂带入树木的生机和杰作的永恒;沉浸于历史给你们的漫想、崇高给你们的震惊!让你们的青春在缪斯的怀抱中度过!她的爱可以慰藉其他人的爱,将它们替代。

最后,如果世界上的各种偶然,在被感知的那一刻,在你看来,就像被转移出来以便你运用某种幻觉去描述它,以至于一切事物,乃至你的存在,对于你似乎都不再有其他用途,以至于你决心抛开所有非议、准备付出各种牺牲、经受任何试炼,你就去吧!去出版!

于是不论发生什么,你就可以眼见同行的悲惨而不义愤,眼见他们的荣华而不心动;因为不受眷顾的人可以从幸运者的成就得以告慰;神经强健者可以扶助那暗自失落的同伴;每个人都为共同体带来自己特有的收获;这种互相的检验可以避免骄傲并拒斥颓废。

然后,当一个人死去——因为生命曾经如此美好——另一个人便珍藏他的记忆,为其建造一座壁垒抵挡恶言,一处原点应对消逝,或者一个家中的圣坛,他便可以去那里低诉自己的痛苦、抚慰自己的心。多少次,在夜里,他将视线投入黑暗,越过那盏曾经照亮他们前额的灯火,茫然地探寻一个身影,准备问他:“事情就是这样?我该做什么?你回答我!”如果这个回忆让他滋生恒久的绝望,这至少,也是他孤独中的陪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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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870年6月20日福楼拜为友人路易・布鲁耶遗集前言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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法德之间,兼及哲学家是不是蘑菇

散记 13/09/2019

有一次,两个法国哲学家,南希和巴迪欧,被请到德国讨论德国哲学。

他们说到了哲学家是不是蘑菇的问题。

哲学家不是蘑菇,学者可能听过,这句话是马克思说的。他的意思是,哲学家不是地里长出来的蘑菇,是时代和国民的产物,是它们的汁液滋养了哲学。哲学家建筑他的思想体系,就像铁路工人铺筑铁路,来之不易。

南希觉得,马克思这样讲大概意思没错,但是说法要改一下,因为蘑菇并不是随便哪里都可以长的,需要一定的光照和湿度……

(巴迪欧:你对蘑菇好认真……)

总之,南希觉得马克思比喻得不好,这句话应该改成:哲学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。总之大意是,哲学家是时代的结果。

两个哲学家虽然是法国人,但更是德国哲学的学者。南希这么赞成哲学家属于时代,却让我感觉到德国观念论的一种倾向,即哲学一定要去时代里面,其中是没有“我”的。思想来得直接,所说即是普遍,不用考虑自身。

说远了,这也不只是德国观念论的倾向。前两天见到某德国当红哲学家在节目里讲,德国所有人都是德国观念论的信徒。所以这也许是种德国的心性。而这位哲学家讲,“世界是不存在的”。不管存在与否,哲学的精神,似乎就是种透明的精神,思考者与世界之间是透明的。

朗西埃跟南希一样熟悉德国观念论,他常引谢林的一句话,讲人与世界是半透明的:“我们只有透过一层半透明的薄雾,才能看清我们向往的梦幻国度。”这层薄雾叫做艺术。不过,自从黑格尔刹不住车以来,薄雾早就不存在了。

后来的一位奇特哲学家,叔本华,则认为人与世界是完全不透明的,所见都是摩耶纱幕。但他这样讲,像是为了给精神留一个后门,去往更透明的意志世界,而那条路就是音乐。

叔本华的诱惑无比强大,一经感染,似乎必须天天反抗它。不然,它就要帮你躲在摩耶幕后,看淡各种表象,这就是尼采所谓的颓废。

总之,如果不考虑南希的严谨,哲学家就是在时代里生长出的蘑菇,而且有很多品种,一般来讲容易致幻。

相比起来,我觉得法国人的心性也很有意思。简单的说,法国人就是天上掉下来的,容易迷恋人间的很多东西,尤其是艺术。

我偶然想到一个这种心性的象征,就是一部老电影第五元素里的女外星人。她不仅是法国导演的幻想,也代表了“我”与世界的一种同一。当然,“我”是在先的。Cogito, ergo sum。

福楼拜信中说:“我在图克森林一处泉边,看到吸完的雪茄和吃剩的面。这些我在十一年前写过!这纯属当时的想象,到后来成真了。要相信,人设想的都是真的。诗歌与几何一样精确。有归纳,就有推导……”换句话说,“我”的梦就是世界的一部分。

以这样的看法,好像可以解释很多现象。比如法国人做不出包豪斯,法国木匠加莱要在家具里也包含世界,而包豪斯的出发点是给大众做东西;在做文章上面,大段大段少有引用,这是法国的一流作家。德国人的文章我不太了解,见过一些,正文和引用比翼齐飞。

我其中有世界,这也是一种有想象力的心性。我感觉法国的书里,不配插图是很自然的。听说有法国的学者去英美某处开会,对着自己做的幻灯片讲了起来,下面有人奇怪,你忘了配图吧?

也许这种心性,就是滋生了文学的土壤。年轻人拿一本书坐在地上就看,本来会让我们奇怪,因为他本来有太多可以玩的,不过那想象力可以填补黑纸白字间没有的色彩。

关于不同国民的心性,我本来是不太在意。以前跟人聊天,我会讲日本人经常怎么看问题,别人还觉得津津有味,而我觉得心性是一方面,社会生..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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